鄉間小路

假面（下）

　　熙來攘往的街道上，人群奔走如市，只有伏求生一人默默佇立，眼神迷離，表情茫然，像是在等待什麼，與大多數的人們相比，形成極為突兀的對照。

　　不知過了多久，可能是幾分鐘，也可能是好幾個小時，反正對伏求生而言，時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。

　　他終於有了下一步的動作。

　　「是她！」伏求生的眼角瞄到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
　　此時此刻，他不再神情恍惚，立即抖擻精神，追上前去。

　　「樂菖蓿小姐，等等！」

　　樂菖蓿聽見有人呼喚她，不但不停下，反而開始加速腳步，伏求生見她如此，也邁開步伐追逐她。

　　樂菖蓿聽見接踵而至的腳步聲，便知道跟在身後的那個人身手矯健，於是她乾脆往人潮最擁擠的地方狂奔，希望藉此擺脫那個人。

　　但伏求生多年的訓練不是蓋的，活用靈敏的手腳，毫不費力地穿越重重人群，且速度快得有如奔箭。沒多久，就追上樂菖蓿，一把抱住她的腰，絲毫不給她任何脫逃的機會。

　　本來以為樂菖蓿會拼命反抗，沒想到她卻安分的任由伏求生抓住，然後抬頭望了他一眼，就像他們當初遇見時……

　　只不過現在的她，卻是面無表情、毫無動靜，好比一尊沒有喜怒哀樂的人造娃娃。

　　伏求生再度被她的一舉一動吸引住了！

　　為何會這樣呢？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萌生保護她的念頭？也不曉得為什麼會擔心她多過於自己？更不明白為什麼會不由自主的私自行動？

　　但目前不是探討這些問題的時候。

　　他比了一個手勢，要樂菖蓿噤聲，才對她低聲密語：「妳別怕，我是來幫助妳的。妳還記得我嗎？我們見過一面，我是伏求生。」他探看周圍，「看樣子，得先找個隱密的地點再說！」

　　說時遲、那時快，一隊刑事單位的人馬瞬間包圍他們。

　　伏求生早就猜到上頭一定會派人來抓她，只是沒料到竟然會來得如此快。

　　帶頭的刑警一看到伏求生制伏了樂菖蓿，便立即舉手敬禮：「不愧是伏警監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，就抓到嫌犯。」

　　伏求生皺眉，一邊盤算著下一步，一邊問話。「是誰要你們來抓人犯的？」

　　「呃……不就是伏警監你嗎？你以前總是教導我們，不管犯罪嫌疑人是誰，都得先詳細的問一次口供，所以我們每次都會執行這樣的任務。是不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？」帶領十個弟兄的刑警戰戰兢兢地回話。

　　「沒有！你們先收隊，我等會就把她帶回去。」伏求生只好出此下策。

　　「是的！伏警監。」一干人異口同聲地舉手敬禮，隨即解散。

　　就算警員通通離去，伏求生還是不能鬆懈，因為現場仍有許多圍觀的民眾，他迫於無奈，只能選擇鬆開摟著樂菖蓿的雙手，再拿出隨身攜帶的一副電子手銬，將他和她的未來緊緊套牢。

　　這時，他才有時間端詳她，她依然悶不吭聲，被動的任人處置。

　　「算了！妳不說話也好，等會到了警局，我會主動向上級要求，由我負責錄口供，妳只要搖頭和點頭就好，我會幫妳想辦法。」

※　※　※

　　刑事局——

　　「為什麼不讓我錄口供？我明明有這樣的權利！」伏求生激動地向上級抗議。

　　「因為，幾乎可以確定她就是凶手了！有人在事發當時，看見她從那棟公寓跑出來，而且其他有嫌疑的三個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。」

　　「難道因為這樣，就可以把她當作是殺人兇手？」伏求生自知反駁得很心虛，仍舊盡力為她辯白。

　　「沒辦法！有高層施壓，我也無可奈何。」

　　伏求生清楚這裡一向的原則，只好再度妥協，等待萬無一失的機會來臨。

　　他深呼吸，平復激烈的情緒，才嘆了口氣：「……那至少讓我去牢房查案吧！我在裡頭問她話也是一樣的。」

　　「這是當然！我知道你向來重視法理，最討厭案情未清，就隨便把人當作嫌疑犯，放心吧！這件案子就交由你全權負責。」

※　※　※

　　伏求生往樂菖蓿的牢房走去，想想這也是個好機會，起碼在監獄，他和她的談話不會被監視器記錄下來。

　　他越是走近牢房，越是覺得忐忑不安。他知道殺了樂絆的凶手一定是樂菖蓿，他也知道就算她有什麼難言之隱，依然逃不過法律的制裁。

　　他暫時想不到方法為她脫罪，但他必須問清楚她的犯罪動機。

　　樂菖蓿縮在牢房的一角，背對房門，頭低垂，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，讓人於心不忍。

　　「樂菖蓿……我是伏求生。」伏求生在門邊輕喚。

　　對方沒有回應，他也只能不請自入。

　　他悄然靠近她，想要安慰她。「別傷心了！我知道妳殺了樂絆，一定事出有因。能不能告訴我？」

　　樂菖蓿似乎感應到他的善意，身子一顫。

　　一陣沉默後，她發出嘲弄的笑聲，「呵～當然是因為我恨他啊！哈哈哈～～我恨他，我、恨、他！窮極一生的恨他……我恨他。哈哈哈～～～」最後，她是一邊尖叫，一邊高亢地笑著。

　　伏求生見她出現如此奇怪的舉動，更加確定他的推論。一定是樂絆曾對她做了什麼罪該萬死的事情，她才會殺了他。

　　「妳不用怕！把事情完整地告訴我，我真的是來幫妳的。」

　　樂菖蓿表情茫然，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，一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，喃喃自語。「沒關係、沒關係！」她緩慢地搖著頭，突然間，不知怎麼回事，搖頭的速度加劇，像是要將自己的頭給搖下來。

　　「妳沒事吧！」伏求生亂了手腳，只好將她一把拉進自己的懷裡。

　　一切又回到他們第一次碰面的那天……

　　樂菖蓿將自己的臉蛋埋在伏求生的胸口，漸漸地，安靜下來。

　　驀地，伏求生感到自己的衣服又被她的眼淚再次弄濕，才驚覺她正在哭泣。

　　他低頭望，她也抬頭看；只不過伏求生目光熱切，樂菖蓿的眼神迷茫。

　　「我殺了他、我殺了他……終於……殺了他……」她急切地說著話，導致聽不出話中的語氣。

　　樂菖蓿不停滑落的珠淚，彷彿晨曦時，初開的花蕊上沾染的露水，光彩奪目，美麗得難以言喻。

　　這景象對伏求生來說，更是彌足珍貴！

　　「多麼美麗的淚水啊！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、這樣傷心哭泣的妳！」伏求生情不自禁地訴說著。

※　※　※

　　離開監牢後，伏求生決定去找喬依斯，他需要樂絆的分析報告，那裡頭可能藏有翻案的一線生機。

　　喬依斯正好在秘密實驗室裡忙著，他瞥見等待多時的伏求生來了，便興高采烈地歡迎他，畢竟能夠和自己分享快樂的也只有他了。

　　「真是的！你也來得太慢了吧！不過也算來得正巧，除了第五號實驗品外，第四號實驗品的成果也出來了。」

　　伏求生一聽就知道喬依斯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，依然故我，只顧著做他的實驗，一氣之下，便破口大罵。「你到底有沒有將工作放在眼裡，就算要做實驗，也得先將我要的報告做好傳給我！」

　　喬依斯驚愕地瞅緊伏求生，他嚇傻了，因為眼前的人不像他認識的伏求生。「你……變了！」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？怎麼才過一天，就像換了一個人。

　　「你才變了！以往的你才不會像現在這樣，不負責任。」

　　「我是有理由的！昨天在兇案現場撿的那根頭髮，經過我比對DNA的結果，確定是死者樂絆掉落的。真是的！本來還以為是凶手的。後來，我依照我的實驗結果去檢驗那根頭髮，居然有了一個重大發現！今天早上打電話給你，就是要跟你說這個！」

　　「有什麼發現？」

　　「他在死掉當時的情感十分怪異，不但有多種性格，有的還很矛盾，在希望的同時失望，在痛苦的同時感到解脫，還有愛恨交織等複雜的情緒。真不知這個人的大腦在想些什麼？」

　　「哼！死有餘辜～」

　　喬依斯以為自己聽錯了。「你說什麼？」

　　「我說樂絆死不足惜，那種人一定是變態，才會有多重人格。」

　　「你調查過了？」

　　伏求生不但沒有正面回應，反而轉移話題。「對了！你剛剛說第四號實驗品的研究結果出來了，我記得第四號是我昨天送給你的那根頭髮嘛！」

　　「是啊！你想知道？」

　　「當然！」那代表著樂菖蓿的情緒耶！他早就想知道她的內心世界了。況且不管問她什麼，她都不肯說，只是一概的重複那些話。

　　「連我都還沒看呢？便宜你了！」喬依斯將電腦分析出來的資料，先給好友伏求生過目。

　　伏求生一邊看，一邊皺起眉頭，然後開始搖頭否定。「不可能、不可能的！」他猛然抓住喬依斯的衣領，繃緊下顎，一臉痛苦地望著他。「你騙我！這份資料一定是假！你的研究失敗了——」

　　「我的研究絕對不可能失敗！而且之前的實驗已經可以確定……」喬依斯被他的轉變嚇到了，卻依然鎮定地回話。

　　「可是，這份資料和我知道的完全相反！」伏求生的聲音顫抖著。

　　就算他想全盤否定，也說服不了自己，因為他的直覺是不可能出錯的。這份分析報告完美到了極點！

　　他的理智這麼告訴自己，但他的情感無法接受，叫囂著「抹殺結論，當作一概不知」。

　　「什麼意思？」喬依斯推開伏求生，拿起資料來看。

　　這根頭髮反映出的情緒相當激烈高昂，幾乎高到一種不可能的境界。

　　「極其興奮、快樂。就像是完成自己一生的夢想！此生再也沒有別的願望了。」

　　總之，此人當時的情緒只有一種，就是狂喜！

　　喬依斯看完整份詳細的分析後，也不自覺地蹙眉。「真奇怪，之前的實驗品沒有出現這樣的狀況，不論是誰，至少都有兩種以上的情緒同時存在，因為人類的心理是複雜的、甚至是混淆不清的！」他轉頭瞥了一臉忍受著內心煎熬的伏求生，疑惑地說：「不過，你也不需要反應如此大啊！」

　　伏求生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一句話：「那是因為你不認識她！」

　　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？」喬依斯總算查覺到了。他的不正常一定其來有自！

　　伏求生當然不會欺騙自己的好友，更何況這件事再也無法隱瞞了。「我見到她的時候，也正是她掉下頭髮的當時，那時她哭得一臉傷心……」

　　從昨天到今天的所有事情，伏求生全都詳細的描述一遍。

　　喬依斯聽完後，不禁臉色丕變。「看來，有必要去看看樂菖蓿這個女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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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伏求生再次踏上監獄的合金地板，為了喬依斯和樂菖蓿的會面。

　　「你打算做什麼？」伏求生知道喬依斯不會傷害她，但還是想問個清楚。

　　「我要調查她的過往和內心，她的情緒反應實在太奇怪了！」

　　「你該不會打算使用『能力』吧？！」

　　「別擔心！這不是第一次了。倒是你，別忘了出去把守！」語畢，喬依斯便進入牢房。

　　伏求生在外面看守，他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竟是如此緩慢，如同度日如年。

　　過了好一會，喬依斯才氣喘吁吁地走出來，臉色蒼白，神情相當複雜。他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自己的推論。

　　「怎麼了？你快說啊！」伏求生催促。

　　喬依斯嘆了口氣，「我不能告訴你這女人的過往，因為實在太……令人難以接受了。就連我的感受……都受到相當大的衝擊。我只能說出結論——」他忍耐身體的不適，勉強地吐出氣音。「她以前的生活根本就沒人可以忍受的了，簡直過著『非人』的生活，因為這樣，她的情緒一直保持在相當極端的高點，而高到超出了某一種……境界。所以她的情緒反應才會這樣矛盾，喜悅時會哭，生氣時會笑，並不是裝出來的也不是在演戲，對她而言，這才是正常的。」

　　「所以……她殺了樂絆當時，並非悲傷萬分的哭泣，而是愉悅到無法形容……我、我竟然會……愛上她……愛上她的眼淚……沒想到、沒想到啊……哈……」伏求生緩緩地吐出這段有氣無力的話。

　　伏求生傻了，彷彿連最後的一絲力氣，都隨著這番結論消失在空中……

　　許久之後，他終於回神，向一旁的喬依斯苦苦哀求。「拜託你，不要將這些證據全盤托出，至少讓樂菖蓿有存活下來的機會。要是她死了……我也……拜託你！」

　　喬依斯覺得自己向來以為的世界崩裂了，因為眼前的伏求生根本就不是原本的他，他不可能會說出這麼自私的話。

　　「你瘋了！」喬依斯倒抽一口氣。然後一把抓住伏求生，將他拉到走廊上的一面鏡子前……

　　「你看看！這是誰？」喬依斯不由得破口大罵。「別以為擁有一副人類的臭皮囊，就可以把自己當作是人類！你不是、也不配！人類的感情你更要不起！」

　　伏求生瘋狂地哭喊。「啊——啊——啊……」

　　整座監獄都被伏求生高亢的音量撼動著，呼應他悲傷不已的情緒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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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時光飛逝，那件事之後，已過了半年有餘——

　　伏求生和喬依斯依然是交情恁好的朋友，兩人正在秘密實驗室裡閒聊。

　　「對了！我還是不懂，後來你怎麼取消了當時的決定，我不是苟同你了嗎？」喬依斯忽然提起那件造成兩人友情差點破裂的案件。

　　那時，他看求生哭得哀痛欲絕，便決定交由他來定奪！

　　「唉……我還是自私不起來啊！那天我回去後，為了安定心神，便打開虛擬實境，模擬死者的心境和肢體，沒想到卻從中得到重要的線索。樂絆在死之前的想法，點醒了我！」伏求生不勝唏噓。

　　喬依斯默然，他知道求生的語意，因為後來，他也對樂絆使用了能力。他受到的震撼遠比伏求生多更多，但他絕對不會告訴伏求生，或任何人。

　　就讓這個「非人能接受的秘密」成為永遠的秘密好了！

　　一陣沉默後，喬依斯感慨地說：「唉！當了越久的人，越不懂得人了！」

　　「是嗎？我倒是多多少少懂了！」伏求生會心一笑。

～The End～